我给当代几乎所有知名作家都做过封面。那是很幸福的一段时光,我的工作只是与作家以及艺术家接触,然后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书装设计的领域。不像后来,由于我开始经营广告公司的原因,做纯粹的商业方面的设计就多了起来。我觉得作家跟艺术家相比,更容易让人接近和钦佩,他们因要写出百姓的日生,少不得经过时光历练,方能洞明,但又在那种繁琐的人生中掺入达观和深邃,正所谓“淘尽黄沙方见金”。
十六七年前,国内对海报设计这方面还比较幼稚,甚至连“海报”这一概念都没有,大部分宣传物都是又乱又花,大家把它当成大街上的即时信息秀来做,弄一堆噱头胡乱堆在,看着让人眼烦心倦。我为刘心武、王蒙两位先生做了“宏艺文库”的书籍推广海报在当时是开风气之先。尺寸方面,是全开的,也就是一整张未经裁切的纸那么大,这样的海报,当时只有一个印刷厂能印。色彩非常素淡,元素无非就是刘、王的头像和一些文字,但是排列得别具一格。印出来后,效果非常棒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文化味。两位先生都非常喜欢这幅海报,很多朋友也都抢着要,后来连我自己手里都没有了,又从王蒙先生那里“借”来几张。过了很多年,我到刘老家里,发现还挂着这幅海报(王蒙先生家也是如此),让我又温暖又。在作家来说,这大概是他们笔墨生涯的一个;而对我来说,则是设计生涯的一个标尺。
刘老没有架子,从来都是如此。1990年代,有一次他和邱华栋还有其余一些人到我家玩,我当时的爱人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,自己录了很多比较有意思的片子,大家都在看。可能是因为片子太过艺术化、个人化,一些年轻人看到后来撑不住就走了,可刘老还在看;看到最后连我也撑不住去睡觉了,刘老则在沙发上看了一夜,第二天早上才走。还有一次,他和我聊起自己正在创作的一部新小说,人物没有前史,情节也没有逻辑,是一种陌生化的尝试;我也同他说起自己正在做中小学课本的封面“开发”,说起一些想法,他认真地听着,不时给予一些意见。后来我的这个设计构想不了了之了,但那一次的聊天至今印象深刻。
至于王蒙先生,做那报时,他是文化部长,我是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后生,到他家里去,心里还有点打鼓。当时是跟华艺出版社的金丽红女士一起去的,金女士介绍说,这个小王是书籍装帧专业毕业的,是现在国内图书设计方面最强的力量,所以让他做您的文集封面。王蒙在这方面很认可年轻人,就说,好啊,年轻人做设计有感觉,一定不会错。那回还谈到了王朔,王蒙对王朔也很认可,说他有策略。我原先看过王蒙的书,觉得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,会当官,会写作,还能写文学文章。他家的四合院种了些花花草草,很有些文人的雅趣。
因为《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》这套书,我和莫言得以相识。在那之前,已出版社委托为莫言做了3本书的封面,只是从未谋面。莫言著述颇丰,我原以为对这样的小事他早不记得了,没料到一见面他首先说出来,说没想到我这么年轻,他原以为我岁数不小了。就这样,我们两个人未见面时已经神交过了。
莫言的人品跟他的小说保持惊人的一致,幽默而犀利,因阅历丰富而对事物一针见血,爽朗直率,保留着军人的神采。聊起来才发现,他在总参的时候,我就在解放军出版社,两人只隔一条马,我又为他做过3个封面,居然都一直没有见面。
1999年底在平安里的一个烤鸭店,莫言、旅日作家毛丹青和我一起聊了很长时间。毛丹青长期以来代理莫言在日本的版权,并引荐莫言去了日本一趟,带着他到大学。于是,话题聊到日本民间,莫言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。虽然他最著名的作品《红高粱》写的就是抗日,但他亲自去与日本民间的友士接触之后就发现,日本的人民并不像中国人普遍认为的那么可恶。他在日本的时候住在一户日本人家里,那户人家的老太太对他很亲切,他也觉得很温暖。我们听了,都觉得他很真实。
书籍装帧是我的老本行,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名声也是从出版界开始的。尤其是1990年代初期,那是一个图书市场格外红火的年代,我为不少超级畅销书做了成功的封面设计,如《雪白·血红》、《中国可以说不》等,令“旺忘望”这个名头在出版界颇有几分响亮,因此接触了不少作家。
在我这里,这些作家分为两类,一类是希望设计师在封面上能够如实完整地反映他作品的内容,不要过分夸张;另一类则希望设计师做出有特点的封面,在封面上表现设计师的个人风格。我本以为余华是后一类,结果他属于前者。于是在我们沟通的过程中,双方都做了一些让步,这也使得为余华设计的《’99余华小说新展示》成为我书装设计生涯的一个转折点,从余华的平实、不露声色当中,我找到了另外一种表达方式,从此不再追求封面上的炫技,而是简约。
我是在做设计博物馆的时候,通过书商丁晓禾认识余华的。在当时,京西的设计博物馆是个平台,不少前卫的美术展、设计展、音乐演出都在这里举行,在圈子里影响很大。这是1997年开始我和几个朋友所经营的一番心血,可惜现在已经没有留存。
丁晓禾把余华带到我这儿之前,我就知道他是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,并且看过由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《活着》。余华长了一张娃娃脸,淳朴得像个庄稼汉,完全没有他笔下文字那样“先锋”的感觉。丁晓禾说,他在给余华策划一套中短篇小说集,让我来做封面。于是两个人交换作品,我送给他我的设计作品集,他送给我他的小说集,然后他就笑了,说:“你亏大了,我这几本才十几块钱,你这一本就90多块呢。”
初稿出来后,余华看了,开始没说什么,过了一阵说:“我知道你们在玩设计,没按照小说的感觉走。”我向他解释说,作家分两种,我以为他会是希望我在封面上反映设计特点的那一种。他就没说什么。但我进行了反思:余华的小说沉郁,这样的概念怎么样在设计上加以表现?在改稿过程中,我果断地应用了非常简约的手法,用夸张的形象和怪诞的来表达一种超现实的氛围,并且留出了很大的空白。这是我在封面上学习做减法的开始,结果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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